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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阳明：让良知自由

作者: 赵柏田
出版社: 浙江文艺出版社
出版年: 2020-3

风雪梅关—一个谁也不愿接的球—最后一场讲演—背后捅来的刀子—梦见像一块滚石—我永远也等不来信使了—所有的疾病只不过是变相的爱—此心光明，亦复何言

一

阴云低垂，远山失色。天与山交接的边缘处，如缕的轻霭被大风吹散，山体裸露出稀薄的皱褶。我从昏睡中醒来，勉力从竹躺椅上支起身子，问两个抬着我的军士此地是何处。

王大用从后面策马过来，告诉我前面就是梅岭了。我还想跟他说些什么，一阵北风呛得我没命地咳嗽起来，身子在竹躺椅上蜷成了一团。咳咳咳，咳咳，咳咳咳，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，咳咳咳咳咳，咳咳咳咳咳，咳咳咳咳咳，咳咳咳咳咳。我觉得我的身子咳得就像一只快要翻转过来的口袋。我还觉得我的内脏全部吐出来了，肺、肝、胃、胆囊、心脏，红红绿绿地滚了一地。

我大口地喘息着，就好像有谁暂时把堵在我喉咙口的一块大石头挪开了。我刚才的脸色一定很骇人，因为在我没命地咳嗽的时候，军士们全都像施了定身法一样站住不动了。王大用跳下马，走过来替我掖紧松开了的床单。透过一层泪膜，我看着他的脸越移越近。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些什么，凑近我的耳朵，小声说：先生请放心，您的寿材我一路都带着呢。

山脚下，驿路两边是一大片水田。那一洼洼破碎的镜子里，映照出的也是天边的阴云。收割过后的大地干干净净，中间夹杂着几处枯黄，就像一块块掉了毛的狗皮。偶尔有鹭鸶被人声惊起，一两片羽毛打着旋儿落下来。

从广西南宁至广州、韶关，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，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，都是日行五十里。不敢走得太慢，是因为我预感到身体快不行了，怕这把老骨头真的扔在了路上。也不敢走得太快，一是病体受不了剧烈的颠簸，但更主要的是十月初我打给皇帝的病休报告还没有批下来，我希望能够在广州、韶关一带等到皇帝准许我返乡的命令。

在长长的《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》中，我向皇帝详述了必须回去就医的原因。八年前，我在南赣剿匪时就中了炎毒。咳嗽不止，回乡将养的几年里，稍微好了些，但一遇炎热还是会发作。这次来广西平息边地民众的群体性事件，本来是带着一个医生的，但医生不服水土，早已得病回老家了。军中事务繁忙，炎毒更甚，又得不到及时的医治，遂遍体肿毒，昼夜咳嗽不止。脚上长疮，无法直立行走。在南宁又添了水泻，吃不下饭，每天只能喝几勺粥，稍多就呕吐肚泻不止。更要命的是折磨我多年的肺病越来越厉害了，常常透不过气来。我对皇帝说，我这番请求回乡养病也是大不得已，再说仰仗圣威，广西的匪乱已经平息，您就发发慈悲，可怜可怜我这濒危老人吧，让我残喘幸存，再鞠躬尽瘁——“臣不胜恳切哀求之至！” [1] 一场南下的寒潮加剧了哮喘，蔓延到全身的肿毒又迟迟不退。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，可批文却迟迟不来。后来我才知道，我这篇写得涕泪交加的乞骸骨奏折根本没有送到皇帝跟前，它在漫长的公务运行的某个程序上被人扣压了。皇帝跟前的红人、马屁精、无耻小人桂萼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，把我的手本留中不发。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，眼前就浮现出了桂尚书那张专门算计人的脸上阴恻恻的微笑：你不等朝廷准假就径奔老家，我偏匿而不发，坐成你个擅离职守之罪。事已至此我也想明白了，随你们怎么去搞吧，我就是死也要死到老家去。

广东布政使王大用是我的学生，离开广州前，我对他说，你知道三国时孔明出祁山前托姜维的故事吗？王大用怔了怔，说先生多虑了，事情还不至于坏到这地步吧。我说，我已经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，你就按我说的去准备吧，如果我在途中死了，你一定要把我的灵柩护送回我的老家山阴。王大用含泪答应了，他找来了城中最好的木匠，为我打制棺材，并亲自带着亲兵日夜监工。

在大庾岭下时，天就飘起了雪花，顺着驿道进山愈深，雪下得愈大了。大团大团的雪花如同扯碎了的被絮，铺天盖地地落下。我看着雪自北向南落下。雪自西向东落下。草尖和矮树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。

路是黑的。草树是白的。我看着雪后面铅色的天空和黑黑的山脊。雪开始落下是斜着的。风把它们的身子吹斜了。雪下大了，是缓缓的，直直的，落下。细小的雪比大片的雪落势要快。细雪，雨夹雪，看着它们时间是这样走动的：嘀嗒，嘀嗒，嘀嗒。大片的雪落下来把时钟的脚步滞住了，它走动的声音变得缓慢：嘀—嗒，嘀—嗒，嘀——嗒。越来越慢。慢。慢下来。慢。更慢。睡眠一样的慢。我坐在竹躺椅上，感觉一整个世界都在落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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